官术网 > 武侠仙侠 > 英雄志 > 第六章 牺牲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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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阴……暗暗……雪漫地,色呈灰败,天空的云朵如卵累结,垂挂在天,好似随时都要坠落下地,压得天崩地毁

    这样的夜里,什么都瞧不到,无分东西、不辨南北,湿黑冷暗之中,忽然间,远处山头亮了起来,那儿居然有光

    红光……小小的红光点,相距极远,阴暗中宛然是只夜明珠,温润晶莹,让人不禁想要触碰忽然间,小红光后头也亮起来了,那儿又来了一只小红点,紧紧尾随

    两只小红点盘踞山头,那模样不再像是夜明珠,反而像是火龙的双眼,凛然生威,仿佛山头上来了一头怪物

    慢慢的,两只小红点开始走动了,它们从山头行下,背后却又跟上了的小红点,一只一只,陆续上山,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渐渐的、慢慢的……从山头到山腰、从山腰到山脚,入眼所见全是亮红点,那模样好像是……

    笼大火龙它全身着火,沿着山丘蜿蜒而下,照得四野通红它越行越近,越近越亮,紧紧盘住了整座山,猛然间,草原里传来震动声……

    轰……踏轰……踏轰轰……踏

    火龙爬上大草原了,它的每一步都带了雷震,轰声如雷,骤合骤急,堪堪让人掩耳尖叫之际,大地竟尔停止震动,再无一点声息

    “神……策师”一名男子手持火把,跨于战马之上,扬声传令:“列一字阵”

    白雪震得半天高,一瞬间,数以万计的小红点脚步整齐,一同踩出了太古火龙的气势

    轰踏轰踏轰轰……踏火龙开始转向了它以龙为基,龙尾缓缓旋转,在雪地上扒出了数十里足迹,最后成了一座长长的横墙陡然间,龙头像是生气了,它出了威武怒嚎:“都司段奉节……报”一名将领仰天大吼:“神策师前卫兵马抵达霸州”

    笼声,喊声一波接一波,龙身中段旋即呼应:“都司严通德……报神策师左卫兵马抵达霸州”、“都司冯靖南……报神策师右卫兵马抵达霸州”

    神策前卫、神策左卫、神策右卫……前后左右中,神策五卫尽数抵达,五条小火龙缓缓靠近,尾接连,竟尔合成了一条大火龙,它的全名是……

    “督师耿国珍……报前锋营麾下第一疾行兵马神策师全军抵达霸州”

    轰轰“神策师督师”耿国珍一旦仰天高呼,全军登时再震脚步,两万名兵卒齐声踏步立定,大地亦为之震动不休

    确实像火龙,兵卒们手中高举火把,望来便如火龙的红鳞甲,当前两面旌番,似龙鹿角,左侧是血红军号,是乃“勤王”,右侧则为师旅旌番,人云“神策”

    “神策师”到了,此军共计二万八干人,主帅为“督师总兵宫”,简称“督师”,旗下五位“镇抚千户指挥使司”,人称“都司”,每位将官分掌“前后左右中”各一卫,统领五千六百人

    时于午夜,天黑地滑,此际“神策师”抵达霸州,虽说带来了两万八千名兵卒,可他们的人还是嫌少,面前的大草原如此宽阔遥远、如此荒寒寂静……不管“神策师”带来了多少人,它们也填不饱草原的大肚子,它实在太大太大了……

    寂寞的神策师,独处于浩瀚天地之中,竟是如此微不足道……甚且孤单得让人怕……

    轰……踏

    骤然间,大地又次传来雷响,一声一声,伴随着远方的口号:“神正师”啪地马鞭抽响,黑暗中有人扬鞭高呼:“列一字阵”

    援军来了,草原上抵达了第二路兵马,“神正师”,这尾火龙也以龙为基,龙尾渐渐旋转,成了一座连绵横墙猛听当地大响作,铁链缚出,系住了“神策师”与“神正师”,两条火龙合而为一,成了一条尾长达四十里的神龙

    轰踏轰踏轰轰……踏踏步声还没完,西方又有援军来了,只听远处不绝响起口令:“神武师……”、“神恩师……”、“神佑师……”

    “列一字阵”

    大草原上来了一只又一只兵马,远处旌旛标明了它们的师号:“神武”、“神恩”、“神佑”,加上了先前的“神策”、“神正”,以及行将抵达的“神德”、“神威”、“神泽”“神荫”……此地军马合计一十二师,共计三十三万六千人,它们很快会合而为一,成为一尾天下难得一见的大猛龙……它的全名是……

    烟尘滚滚,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乘客身着黄袍,手握宝刀,听他喊道:“奉皇令……”

    霎时之间,草原上传来无数回声,奉皇令…奉皇令…奉皇令……这三字传到了十二名督师口中、又从六十名都司嘴里吐出,呼声自远而近,由近再至远,骤然间旷野里响起了天雷霹雳:“奉皇令前锋营提督朱昕……报”

    三十三万六千八百名兵卒鼓起丹田,陪着黄袍男子纵声呼喊:“勤王军麾下神枢十二师,全军开抵霸州”

    天地震动了,连乌云也给吼声震散,风开见月,月神透出脸来,须臾间,银光反照千层云海,照出了眼前景象,只见草原里万军数组在前,入目所及,每名兵卒手中都握着一面钢铁盾牌,高六尺,宽二尺半,各以铁链相连,远远望去,一面面铁盾辉映月光,已然布置出一座长达两百四十里的钢铁盾墙

    一百里有多长呢?以快马奔驰,须得半个时辰方能奔完全程,若用两条腿来走,那得花上一天以上的时光如今这两百四十里却成了一座钢铁城墙,横亘在这绵延无际的大雪原之上

    阵地后方有人在驾马飞驰,那是庆王朱昕在巡查了,他沿着人墙去望,但见阵地里一面又一面旌旗飞扬,“神武”、“神威”、“神德”、“神策”……万军屏息无言,尽在等他号施令,朱昕却不多说话了,仅从参谋手中接过号炮,燃着了引信,施放上天

    砰地大响,火炮飞上夜空,蓝色焰火爆炸开闪,光辉足比月轮,蓝光尚未消散,阵地后方竟也窜起了一道焰火,轰然爆炸声中,夜空已给染成了一片金黄,也照出阵地后方的景象

    十里外来了一片人海,第二拨兵马也到了,自西望东瞧去,第一面旌旗上“武威”,其次是“武策”、“武宁”、“武平”、“武正”……一十二面旌旗之上还有一道长旖,上五字,曰:“内团营武兴”庆王爷望见了营号,登时拊须颔:“武兴十二师到了”

    时在午夜,“武兴十二师”开拔,这路兵马也是钢铁步卒,人人手持铁盾、迈步而行,望之便如一座城墙缓缓前进,声势惊人堪堪来到了“神枢十二师”阵后,轰踏两声传过,全军旋即

    立定脚步,便在阵地后方布置了第二道铁墙

    “前锋营神枢”、“内团营武兴”,这两营兵马总计二十四师,六十六万人,数组达一百四十里,两营兵官一前一后,排出了两道钢铁盾墙,无论谁要闯向北京,便得冲破他们的防线

    众将士堪堪站定方位,遽然间狂风席卷,无数雪块混了风砂,火辣辣地打上面颊,两营将士吃惊诧异,纷纷朝西而望,只见极远处卷起了扑天雪浪,高达十来丈,直朝阵地卷来,满场将士面色震恐,正要转向御敌,却听众督师急忙喊话:“莫慌是自己人是自己人”

    轰隆隆轰隆隆北方忽起风暴,大地竟为之震荡不休雪烟弥漫,一片飞砂走石中,一条飞龙自北而南席卷而来,堪堪来到近处,又是一枚火炮飞上了天,砰地爆炸之中,漫天绿黄,却也照亮了他们的旗号

    “骠骑三千营”到了,这些全是重甲骑兵,“虎威”、“龙骧”、“豹韬”、“凤翔”……将士足跨战马,携枪挂矛,已然来到了“武兴内营”背后,旋即开始布列阵式

    啡啡……啡啡……马儿在鸣,战士呼号,铁蹄踩得人人耳鼓作痛,继内团营、前锋营之后,此地整整又来了一十二师,他们不只有三十三万战士,尚且有三十三万匹战马这便是北方第一铁骑,“骠骑三千营”的军威

    “举……王旗……”一片寂静间,阵后二十里传来呼喊,两边距离太远了,呼喊闻之不楚,可喊声方过,“举王旗”三字忽然近了一里举王旗……举王旗……举王旗……声浪扑天盖地而来,瞬息之间,须臾之际,天地交接处冉冉升起了一面旗帜

    万军之中,夜空之下,帅营后方燃起了熊熊圣火,照亮了人间正统之号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它高举在天,左日右月,承天踏地,八字以明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勤王军大都督……报”

    勤王军总帅终于到了,伴随主帅现身的,则是地下的阵阵异响

    嘎嘎……嘎嘎……车轮磨在地下,依稀是重物拖拉声响最后一路兵马到来,大批火炮也随即到来,鸟统、长枪、洪武炮、神机炮,投石机……这些器械一旦现身,便说明了“神机皇营”也已抵达战场

    “天字十二师”携枪带炮,“应天师”、“承天师”、“奉天师”、“勤天师”……诸师护卫了勤王军大都督,“临徽德庆”的徽王朱祁他虽非四王之长,才智却能居

    “勤王军一百三十四万兵马,如期开抵霸州”话声完毕,参谋立时向天施放焰火,爆响传出,天边染为亮红,“内团营武兴”、“前锋营神枢”、“骠骑营三千”纷纷呼应,但见橘色焰火、金色焰火绿色啖火全数升空

    徽王爷朱祁驾马飞奔,从无数队伍里穿过,一时振臂高呼:“全军举旗”

    轰隆隆轰,火光满天,一时间全场旗帜都举了起来,但见旗海如林,日月王旗迎风招展,“勤王”二字随即升空,旗下四面营旗跟着高展,分别是“前锋营”、“内团营”、“骠骑营”、“神机营”,各营之下又有一十二面小旗,见是“神策”、“武威”、“豹韬”等师号……

    军幡有所谓“旗旌旖帜”,旗是朝号,旌是军号,幡是营号,帜则是师号,眼见全军到齐,徽王朱祁刷地一响,抽出了尚方宝剑,举剑传令:“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勤王军即刻开拔,推进霸州城”

    主帅下令开拔,全场二百四十名督师取出了号角,一同向天吹鸣

    呜呜……呜呜……号角迎风高响,月神心生害怕,赶紧躲到乌云后头去了天边开始飘雪,大地一片黑沈,猛听脚步踏响,百万人声嘶力竭,齐声呐喊:“为国、为民、为大我”

    轰踏轰踏步兵开道,马兵压阵,黑漆漆的雪夜里,一百三十四万名兵卒开始推进,但听战鼓隆隆,号角高鸣,只见“前锋营”三十三万兵卒当先开路,“武兴内营”三十三万将士随行在后,“骠骑三干营”背后压阵,守护着本阵的“神机皇营”

    轰踏、轰踏,脚步声不绝于耳,战士们脚步整齐,一里又一里向前迈进骤然间,远方传来呼喊:“停……”

    “停”“停……停”当当……当当……有人开始鸣金,声浪一波接一波而来须臾之间,前锋营率先停步,人人都在瞧望自己的脚边,那儿有一条线,望来像是血

    古怪的红线,好似是腥红鲜血,连绵无尽,长达百里,虽不知是何方高人所为,但用意却不难明白,这是个忠告,提醒来人不可擅越界线,因为他们已经逼近了决战终点,魔城霸州

    “封……锁道路”大都督下达指令,三名提督郡王分派号令,全场都忙了起来,只见一面又一面铁盾架作了整齐阵式,背后“神机皇营”架起了火炮,对准了远方,“骠骑营”也准备了长枪弓箭,全军宛如血肉长墙,已然封锁了通往京师的道路

    一片宁静中,人人屏气凝神,都在瞧望远方的城池黑沉沉的霸州,夜里看来雾蒙蒙的,有些像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不知不觉间,人人都吸了口气,心里有些忌惮

    徽王爷身为勤王军总帅,当此大战前夕,自须激励士气他驾马奔驰,沿着人墙训示:“勤王军吾等精忠报国之士,抛头颅、撒热血,一切所为何来?”全场将士默默无言,等候徽王爷开示,一片寂静中,徽王爷纵马飞奔,高喊道:“为国”

    为国……为国……为国……远处喊声由远而近,由近再至远,马蹄声响起,说话声来到“德王爷”口中,听他喊出第二个答案:“为民”为民……为民……喊声一波接一波传下,从“德王”到“临王”到“庆王”,穿过了督师耿国珍、越过了都司段奉节,最后来到最前线队伍,

    停在一名小兵嘴里他姓张名缘根,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此时仰起头来,似要对月神妹妹说答案,听他大吼道:“为大我”

    “为国为民为大我”黑漆漆的大地里,爆出了轰然巨响,百万兵卒放声呐喊,二百四十名都司擂动战鼓,人人都在纵情大叫徽王爷掉转马头,沿人墙回奔呐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等勤王军勇士众将士,你我上保江山社稷、下护百姓万民,纵使大敌当前,斧铁加身,你都不能……”

    “心存惧怕”全场二百四十名都司一同呐喊,霎时之间,每个小兵都如张缘根一样,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不能怕……不能怕……自己绝对不能怕,耳中又听训示传来:“千万记得,一会儿无论你受了多重的伤、遭遇多少敌人包围,你都必须牢牢记住,纵是死,纵是失却一己性命,你都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徽王爷骑在马上,恰恰来到张缘根背后,无名小卒正想回头去瞧大老板的面貌,却听一声霹雳大吼:“放开你的……盾”王爷声嘶力竭,在张缘根头上吼了这么一句话,险些把他震聋了

    “勇士们宁失性命,你也要……”临徽德庆四王一同振臂向天,激励士气:“寸土不让”全场将士受了激励,登也放声呐喊:“寸土不让”

    寸土不让寸土不让寸土不让百万兵卒学着张缘根的模样,人人仰头呐喊,手提铁盾鼓噪撞地,声势极为惊人帅账本阵已开炮轰炸远方,以来示威挑衅

    轰砰轰砰自“野狐岭”大金国决战蒙古铁骑后,北方不曾再有这等惊天动地的出征场面了,但见铁盾列墙,长一百四十里、炮车、骑兵、铁盾,三阵连环,纵深达二十里,纵使成吉思汗复生、符坚大帝再世,见得如此军威,怕也要骇然变色

    什么都不怕了,即便霸州真是鬼门关,他们也不敢开鬼门因为这儿来的是“勤王军”,天下第一精兵

    本朝共分三军,除常驻西北的“正统军”之外,最强大的便是面前这只“勤王军”,此军拱卫京城,代代世袭,平日里寓兵于农,以千户为一所,合五所为一卫,出征时先并师旅、再并团营,国家一旦有事,可调兵员达四营四十八师、二百四十卫所,总计一百三十四万名精兵,他们装备第一、粮饷第一,人数是第一,是以父老相传,即便“正统军”与“留守军”连手造乱,“天子亲军”也能轻易敉平

    在这前所未见的大阵仗中,功课第一吃紧的便是“前锋营神枢十二师”,此营肩负短兵相接之责,主帅为“庆王爷”朱昕,至于他手下诸师中最为吃重的,则是督师耿国珍的“神策师”,此师连接左右兵马,可说是十二师中的枢纽至于枢纽中的枢纽,则是都司段奉节指挥的“神策前卫”,而那“神策前卫”里最关键的人物,则是一位没人认识的无名小卒,张缘根

    张缘根,直隶保定人,他左边有一十三万人,右边也有一十三万人,不过没人晓得,今夜的张缘根已是国家干将,他身处前线长墙正中央,实乃枢纽中的枢纽,关键中的关键只要他倒了,铁墙便会裂成两半,再也衔接不起

    场面忽然静下来了,徽王爷不再训示,前锋营的庆王爷也没了声响,连带的督师耿国珍、都司段奉节也都噤默下来,此时人人噤默,个个无言,在这无声大地里,只剩下两个人有声响,一个是远在天边拉肚子的正统天子朱炎,另一位则是前锋营的小兵张缘根,他拿起了水壶,咕噜噜地灌着冰水

    咕嘟……咕嘟……好喝的声响传来,一时如同疾病感染,段奉节拿起了水壶,耿国珍拔开了木塞,庆王爷也仰起头来,身边将士一个接一个,一传十、十传百,全军三位提督、四十八名督师,二百四十位都司,甚且连帅帐本营的徽王大都督,当此一刻都举起了水壶,痛快地灌着冰水

    啊……人人都累坏了,傍晚朝廷获得急报,说霸州城出了大事,便命“勤王军”就近驰援,那时徽王爷本在宜花院喝酒,一见朝廷的传令火抵达,二话不说,便已急急奔出妓院大门,将其余三位王爷全数召集

    事的时候,耿国珍人在小妾床上,猛听庆王爷到府踢门,不及穿起裤子,一把便将三个小老婆推开,火下床,那段奉节本在吃元宵,也是给传令死拖了出来,押进了军营,后来的事没什么好说的,总之张缘根好容易从营里溜了回家,还在替孩子扎灯笼,便给上司抓个正着,也是怕给军法究办,便在孩子的哭声中冲出大门,火溜回京畿大营

    没日没夜的兼程行军,总算及时赶抵霸州城郊,便又开始列阵围城只是霸州临近京城,向来少有外敌侵扰,究竟有什么大事生?是演军么?是打仗么?可为何带来这许多钢盾围城?朝廷事前不交代,事后不解释,好似忘了众兵卒还在过年,人人心中苦闷,却也无人闲话多问,毕竟皇命难违,一会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只能这么着了

    月圆在天,大地如银海,人无语,马不鸣,旷野间月亮姊姊再次露脸,四下月光明媚,好生宁静,连将官们也拉住了马,不再来回呼喊一时间只有清风徐吹,伴着元宵夜的温柔月光,温柔拢住了远方的霸州

    安安静静的霸州城,除了地下那条红线,其余全无异状人人都感安心了,日月朝在此一刻,当真是天下太平百万军卒一同垂下头去,暗暗打着盹儿

    大军闭眼小憩,每个人都在休息,雪花飘飘,乌云偷偷笼罩过来,月光慢慢黯淡了,地下红线渐渐为飞雪所掩盖一寸一寸、一点一点,慢慢的、渐渐的,红线全数消失……之后,远处城池里传来了一声……

    轰……

    正鼾睡间,忽然大地摇了摇,带得万军身子轻轻一晃兵卒也睁开眼了,张缘根咦了一声,他与百万兵卒一同垂望脚下,人人眼中都带署疑惑,却没人知晓是怎么回事

    是地震么?可这股震荡来得急,去得也快,浑不似地震的久久不息诸人心生异感,正要相互探询,猛听后方传来呼喊:“神策师听命”督师耿国珍又下号令,想来他高坐马背上,必定瞧见了什么段奉节虽说不知所以,却也如其余四名都司一般,同声高喊:“全军听令上前一步”

    “上前一步……上前一步……”叮叮当当的声响之中,神策师的两万八千名步卒肩挨着肩,依序跨上矮丘,张缘根也随势向前,抓紧了盾牌

    “沉肩”一片宁静中,每位兵卒都似张缘根一般,半蹲乍靠,以肩头支撑了盾牌

    “低腰”众兵卒跨开马步,如张缘根一股,两手抵住了盾睥下方,人人同心协力,合成了一百四十里的血肉盾墙

    长官不再下令,战场中也不再听闻声响,只余下身边人的喘息声,以及自己的心跳声四下昏黑黑,雪花不绝飘落,可张缘根却是热汗湿面,他吞了口唾沫,正想举手擦汗,忽然问,地下再次震动

    轰……这回很清楚非但脚下震荡了,远处还有很沉重的闷响

    是打雷么?不对,这不是打雷,打雷响多了,却不会带的地下震动张缘根侧耳再听,只觉得方才的轰响有些像马蹄踏地,可细细分辨,却又不是万马奔驰时骤如密雨,比这响声急得多了

    轰……又来了,那声响好似地牛翻身,耳膜里听不到什么巨响,可骨头浑浑欲散

    轰轰……越来越近了,有点像是巨人走路,可眼前就是看不到身影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越来越可怕了,头一回听到这种怪响,不只张缘根骇然,连段奉节也是满心敬畏想他官拜都司,早年曾随军出征鞑靼,听过八千唢呐齐鸣、也听过万面战鼓擂响,这些巨响莫不惊心劲魄,可似这般低沉苦闷的怪响,却是前所末闻

    到底怎么回事?哑闷闷的哑响,听来苦慢慢,倒似地狱魔王跛了脚,一拐一拐向前走来诸军冶汗直流,无人胆敢言语,约莫过了一柱香时分,又有异响传出

    咚、咚咚、咚咚咚……这回没有闷响,只有清脆声浪,它们咚咚咯地直响,那声响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好似来自于面前的……

    盾牌上张缘根大感惊骇,他觉自己的盾牌正在轻轻晃动,像是有人过来敲门

    黑暗的战地,不知是什么古怪东西来了,每个兵卒都吞了口唾沫,他们想从盾牌后头探头窥看,可又没了胆子,毕竟若有妖物作祟,难保不被咬掉脑袋正迟疑问,盾牌前又生了异响,那是隐隐然的哭泣声张缘根大吃一惊,赶忙侧耳再听,蓦然听见了二个字:“肚子饿……”张缘根再也按耐不住,他从缝隙望外瞅望,赫然见了一名哭泣孩童,他一手擦眼泪,一手拍盾牌,不住细弱啼哭:“肚子饿”

    肚子饿……肚子饿……四下响起哭声,不旋踵间,每面盾牌都给拍出了声响,哭声由焦虑转为躁恨,由躁恨化为凄厉,最后终于化作了一声狂嚎:“肚子饿啊”

    轰……三十三万面铁盾一齐晃荡,在此一刻,全军将士都在出力顶推,每双军靴也都奋力踩上了泥地,可咬牙切齿之中,却挡不住钢盾向后摇晃之势

    “神策师撑住”、“神策师撑住”、“大家抓紧盾牌出力推出力推”

    推……推……推……面前的东西力气好大,盾牌向后剧烈晃荡,盾牌问的铁链锁紧绞缚,到处都是当琅琅的声响,每个人都在紧咬牙关,到处都在死命苦撑,可就是没人知道外头来了什么东西,只晓得他们力气好大,即使是三十三万名战士在此,也无法与之匹敌

    降呼呼阵,有东西跑过来了,漫山遍野、鬼哭神号,如雨点般的撞在盾牌上,又听得“轰”地巨声再响,三十三万人一齐痛苦呐喊:“啊”

    开始后退了,百里钢铁盾墙底挡不住了,背后的庆王爷厉声传令:“前锋营撑住无论如何,一定要撑住全……军撑住”

    一片惊慌呐喊中,第一线将士与不知名的怪物短兵相接,谁知队伍根本抵挡不住,不到—柱香时间便有后退迹象背后的“武兴内团营”、“骠骑三千营”虽不曾接触敌人,可前线呐喊如雷,声声入耳,想来他们内心的惧怕骇然,怕还比前锋营将士甚

    到底是什么呢?外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张缘根使尽吃奶的力气:心里却是又慌又怕,忽然间,远处不知是哪路兵马率先叫了起来:“饿鬼是饿鬼饿……鬼来了”

    饿鬼来了……听来像是凄厉的尖叫,又像是绝望的哭喊,张缘根却也吓傻了,原来是这样的东西打地底钻出来丫、无怪奔跑声又苦又慢,张缘根好害怕,越来越害怕,不觉也大喊起来:“饿……鬼来了”

    饿鬼来了、饿鬼来了、饿鬼来了霎时之间,士气瓦解,人人惧怕,到处都在哭嚷叫喊,任谁都想弃盾逃亡场面告急,前锋营十二位督师驾马来回奔驰,六十位都指挥使急急上前,人人都在大喊大叫:“不许怕不许怕前锋营将士听命留守军据点已破,咱们已是京城百姓的最后防线大伙儿必须撑下去”

    不许怕…不许怕……在长官的激励下,每位兵卒却都加害怕,传闻中的西北饿鬼云集霸州,已然攻破了留守军据点,没人晓得外头到底来了多少只饿鬼,只晓得他们很饿,那腹中饥火好似激了无上勇力,让他们前仆后继而来,逼得二百四十里的铁墙猛烈摇晃

    当琅琅……当琅琅……情势牵一、动全身,铁链当琅琅地拉扯,这数万面盾牌唇齿相依,彼此以锁链相系,合为一面铁墙,“前锋营”将士只消一人力尽软倒,放落了手中盾牌,余势便会拉垮左右几十面铁盾,带得整面铁墙崩毁

    “武兴内营上前一步”眼看饿鬼即将冲破防线,武兴内团营也忙了起来,一十二位督师来回传令,“宁边师”、“威边师”也给调了出来,只消何处盾阵一破,随时抢上补位此时情势极为不妙,依眼前局面观之,勤王军倘使不住后撤,两个时辰之后便要退到保定城,一天后能退到北京,届时京师必成焦上,眼看局面危殆,徽王爷身为全军主帅,自是急急上前喊话:“勤王军听命”

    勤王军……勤王军……一百三十四万名将士一同高声答应,听得徽王爷激动呼喊:“勤王军将士听了我军今夜退此一步京城百姓即无死所为了天下万民,我军将士务必死撑到底”

    “为国”徽王爷抽落了马鞭,提气大吼,三十三万名步卒随着主帅悲声呐喊,奈何盾牌却逐渐后仰,六十六万只军靴参差退让,四下满布喀喀咬牙之声,闻来极为骇人

    “为民”张缘根咬牙切齿,只与众将士死命抵住盾牌,头上又是冷汗、又是热汗,可盾牌却渐渐压下,撞上了小兵小卒的鼻梁

    “为大我”三十三万六千人齐声喊:“一、二、三、推推”

    “啊”百四十里的人墙一齐痛叫,骤然间血肉城墙剧烈晃动,还是被迫退俊了

    不行了,外面的饿鬼不知道有多少,竟然逼得盾牌不住倒退,全军逐步退却,慢慢压迫了“内团营武兴”,逼得他们率先撤出了半里“前锋营”步步后退,张缘根也不住喘息,只是不同于后方将士,他凝目窥望盾阵外的地狱:心中其实并不怎么害怕,反而带了几分怜悯

    与繁华的京城相比,那儿真是地狱……大肚饿鬼,他们不知吃了什么,一个个都瘦成了皮包骨,可那肚子却似妊娠怀孕,硕大异常,眼见盾牌外的孩童不住哭泣,张缘根眼眶红了,一墙之隔,同世为人,为何一边胖呼呼,一边却瘦干干,这算是什么道理?

    他心下一酸,想到了自家的孩子,便从腰间取出干粮,朝那枯瘦孩儿递去

    饿鬼孩童得见干粮,立时出欢呼,想来肚子饿得狠了张缘根满心施舍之念,正要将食粮送出,猛听背后长官一鞭抽上了脑门,怒吼道:“混帐你干啥喂他们不晓得他们是敌人么?”张缘根愕然回,但听都司段奉节急急呼喊:“全军不许动摇你们记住了,绝不能让饿鬼进城他们会吃人”

    吃人?吃人最后两个宇宛如警钟,敲醒丁张缘根对啊,天干地旱,收成不足,老天爷只交下了这么多米粮,养不活天下亿万生灵,可这些人不甘活生生饿死,于是他们向东而来,现下若不牺牲这一小撮人,整个天下都要给他们害死……

    “为国为民为大我”远处传来了朝廷的训示,张缘根也垂下头去:心中默默忖念:“孩子,对不起,为了天下大我,只有牺牲你了,”食粮收回了腰问,兵大哥不给了那饿鬼孩子本等着吃食,一见干粮没了,不由呜呜地哭出了声,张缘根低头含泪,想给却又不能给,那孩子心存不甘,匆地大吼一声,便从盾牌缝隙问探手进来,竞要抢夺干粮

    “大胆”眼见饿鬼抓人,一旁同伴见状不好,立时提刀来砍:张缘根惊觉了,急忙暍止:“住手别伤他”张缘根迟了一步,但听惨叫声传过,血溅当场,饿鬼孩儿痛得号啕大哭,一只可怜的小手掌离开了主人,坠到了地下

    张缘根好害怕,他从盾牌的缝隙看出去,那饿鬼小孩滚倒在地,哀号起来,一旁来了好多饿鬼,出乎意料,他们没有吃掉受伤同伴,反而抱起了可怜小孩儿,呜呜地一起哭着

    啊……那是饿鬼小孩的家人……鬼,虽然是鬼,他们彼此还是亲人……

    “武兴内团营……拉弓……”背后傅来了呼喊,几十万名箭手应声举起了铁胎大弓,拉弓……拉弓……拉弓……到处传来弓弦绞响之声,骤然问,听到临王爷的一声怒号:“放箭”

    刷刷刷、刷刷刷,三十三万只箭矢飞向半空,坠入了鬼海之中转眼问哭嚎之声大起,饿鬼们倒地的倒地,痛哭的痛哭,已然溃不成军,霎时之间,庆王爷随即呼应:“神枢十二师全军拔刀向前反击”

    该要给饿鬼们颜色瞧瞧了,他们完了,因为朝廷决定开杀戒了,大军再次挺进,不过这次他们手上不只拿着盾,还带了刀饿鬼们开始哭叫了,他们一边逃命,一边哭喊,有的跪倒在地,向天祈祷,有的互相依偎,抱头痛哭,慢慢的,那沉郁哭声一个传一个,慢慢感染了每一只饿鬼,他们渐渐聚合在一起,让哭声化作了幽幽悲歌,齐声唱……

    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

    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

    食无肉、哭无泪天下贫汉尽悬梁

    可怕的歌声,不知有多人齐声高唱,那是地底亿万生灵的恸声哭喊,听得勤工军将士畏惧万分,临王爷再次激励士气:“全军不得动摇放箭放箭”箭矢飞出,如雨而下,可是歌声没有停过,不管多少人中箭负伤、多少人浴血倒下,他们还在唱,只是他们的歌声越来越恨,越来越凶,慢慢已经不是歌声了,而是一种……悲吼

    “杀牛羊备酒浆早开城门怒一场……饿鬼疯狂了,骤然间,几百万人同时吼出心中志向:”怒苍入城……不纳粮“

    “冲向北京杀啊”饿鬼们全数冲了过来,那人数之多,宛如恒河沙数,数也数不尽,猛然间轰地大响传过,听得远处传来怒吼:“快补上快快盾阵要破了”

    盾牌剧烈摇晃,百四十里的盾墙歪斜,已然有人向后翻倒,眼见状况危急,后方徽王爷即时传令:“武兴内营预备,随时接替前锋营”、“三千营听命左右两翼上前推进务必冲散饿鬼群”铁甲骑兵要出征了,三十三万匹战马嘶嘶高鸣,听得“德王爷”朱蓟朗声呼喊:“骑兵冲锋”

    轰隆隆、轰隆隆,“骠骑三千营”的铁骑闻号出征,左右两翼旋即推进饿鬼人海,朝廷的策略很明白,他们要将饿鬼困于盾阵之中,唯独守住霸州防线,这批鬼魔才不至流窜进京

    “为国”、“为民”、“为大我”马鞭奋力抽打,百万大军奋力呐喊,箭矢如雨而下,加上了三十万骑兵两翼冲锋威力,随时能让饿鬼群烟沽云散,可是饿鬼们一点也不怕,他们不是军人,他们是亲人,饿鬼们有爹有娘,有兄有姊,他们虽说体弱多病,全无气力,可朝廷只要下手伤害了一只,他们便会赌命而上,与亲人共存亡因为既然皇上不给活,他们就要开始……

    “杀啊冲向北京冲向北京”饿鬼们的力气越来越大,当真是地狱烈火凝和而成背后长官仰天悲愤,指挥钢铁城墙:“全军听命我等宁死不放路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两边一片呐喊僵持,张缘根也在咬牙悲愤,他越来越讨厌饿鬼了,这些人为何要杀进京城呢?他们没能力照顾自己,便可以来抢劫别人么?张缘根后悔了,他后悔喂了敌人的孩子,下次如果有机会再次遭遇,自己不会再有妇人之仁,自己绝对不会再喂他,非只如此,还要……杀了他……

    当……杀念一出,耳边有奇怪的声响出了,张缘根呆呆地垂下头去,见到了一条断落的铁链,孤零零地躺在脚边、面前站着—何小孩,那是个饿鬼孩童,他泪流满面,兀自仰头瞧着自己,铁链断了,靠着锁链连环,这才兜住了一面又一面的盾牌,组为万尺钢铁城墙,可如今铁链受力脱落,会生什么事呢?张缘根呆呆看着自己的盾牌倒地,看着饿鬼小孩哭着掉头,走回了人海里

    喀喀喀喀喀……牙关紧咬,面前有一双愤怒的红眼睛,不,不是一双、是两双、三双,多……数也数不尽的眼睛,全都是红的……偌大的旷野上,有一百万、不,比一百万多……那是几百万……一千万……整整一千二百四十一万双红眼睛,正在瞪视自己

    “杀了他不要有妇人之仁绝对要杀了他”面前再无一分屏障,饿鬼从缺口里扑将上来,张缘根猛地醒觉过来,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正要拔刀自卫,忽然臂膀一紧,已给大批饿鬼拖了走听他哭叫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只是听命行事啊一张缘根成了代罪羔丰,他身体离地,两脚腾空,不住大哭大叫,军中同伴惊惶不已,眼看同伴被俘,顾不得看守盾阵,便要出奔来救,却听段奉节厉声大喊:”别动“

    长官奔上前来,亲自堵起了盾牌,不许任何人擅离职守众兵卒大惊道:“段都司咱们快救人啊张缘根要给吃掉啦”段奉节怒道:“混帐盾阵若是崩毁,咱们也要一块儿陪葬堵上缺口,回组盾阵”众军上急忙求情:“都司大伙儿是弟兄啊,您不能见死不救啊”这话确实不错,看张缘根给饿鬼拖了走,一会儿怕要死得尸骨无存众兵一午念在同袍之义,正要从缺口追将出去,段奉节却拔出刀来,怒喝道:“站住了你们给我说,我军的使命是什么?”

    “为国、为民、为大我”小兵们哭了起来,段奉节怒目而视,厉声道:“正是这七个字皮之不存、毛将附焉为了京城百姓的安危,张缘根一个人的性命算得什么?如今盾阵已生缺口,咱们若为他一人牺牲性命,莫非要全军覆没在此?”

    众小兵心下一凉,却也看懂了道理盾阵长达百里,目下缺口还小,再不抓紧时机补缝填空,一会儿只要再倒几面盾牌,下场不堪设想段奉节见众人兀自呆傻,厉声便暍:“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补上洞啊”说话间亲取了铁链,牢牢绞死,拼命堵上了缺口,两旁兵卒手忙脚乱,也在帮着做活

    忙了一阵子,缺口再次堵上,盾阵也完好无缺可张缘根却再也不会回来了,众兵卒体念袍泽之隋,莫不低头垂泪忽然问,盾墙外传来拍打声响,听得一人尖叫道:“段大人等等我逃回来了我逃回来了你快救我救救我”众人又惊又喜,没料到张缘根居然能夺命逃回,众人急急解开铁链,便要放同伴进来

    砰、砰,盾牌摇晃不休,饿鬼们又来了,他们全数跟着张缘根,打算闯将进来,段奉节大惊道:“住手别动铁链”众下属喃喃无措,段奉节也是浑身冶汗,自知若要解开盾牌,必会招进无数饿鬼,他双手揪住铁链:心里有些犹豫,却听外头的张缘根下住哭喊:“段大人我还活苦啊,你让我进去啊”

    众人慌乱害怕,不知高低,段奉节猛一咬牙,厉声道:“张缘根谢谢你了”张缘根此时哭喊不休,频频拍打盾牌,却不知人家要谢他什么,正哭喊问,又听段奉节吼道:“张缘根,今日你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我替天下百姓谢谢你你这就安心为国捐躯”

    眼前局面孰轻孰重,不言可喻张缘根的性命再值钱,一旦与千人小队的存亡相比,那真是微不足道了当机立断的时刻,唯独壮士断腕,方能全活

    “救我救我救救我”张缘根奋力拍打盾牌,悲哭惨叫?

    “为国为民?为大我”段奉节双手又腰,厉声训示:“张缘根,你死得其所,胜过苟活百年,明年此时,我会替你上香的”

    “我不要死……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在上司的训示中,盾墙外的拍打声益微弱,众人虽说瞧不见苦状,却也晓得张缘根快给饿鬼咬死了只是军法当前,众将士纵使心有戚戚,却也无人敢救他

    声音越微弱,终要隐没不闻,段奉节咬牙垂,他好似良心不安,兀自大声劝说:“张缘根看你今日多骄傲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是为他们死的,那是多么值得拿出你的勇气来,不要怕死”听得家人二字,猛听盾阵外传来一声凄厉哭叫:“我不能死”

    刚地一声,一柄钢刀出鞘,直朝铁链斩去火光四溅,当地大响传出,张缘根濒死前最后一击,这一刀当真威力,竞将铁链砍做了两截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一个活人?张缘根有家人、有妻小,他不想死

    当……慈悲的一刀斩下,砍断了无情无我的铁条,面前盾牌翻倒,跌跌撞撞地滚进了一人,正是张缘根,他失魂落魄地东瞄西望,口唇喃喃之中,匆听段奉节厉声大怒:“***混帐王八狗杂碎,恁也不顾大局了来人快快堵上缺口”

    “冲啊”来不及了,背后无数饿鬼涌入盾墙,全跟着张缘根讨饭来了砰砰砰,大批盾牌翻倒在地,饿鬼淹没兵卒,数达百万千

    大批兵卒慌张不已,赶忙拔刀去杀,只是饿鬼人数大众,刀才出鞘,便给饿鬼们压在地下,浑身无处不受咬,一时间阵地后方全是饿鬼,缺口也越来越大,盾牌不住翻倒,阵地随时溃守

    眼看局面告急,段奉节只得暍道:“混蛋东西守不住了全队后撤全队后撤众兵卒仓皇退后,奔不百尺,惊见友军来回调动,须臾间盾阵合拢,竟然挡住了自己的逃生之路,段奉节大惊失色,只得拍打盾牌,尖叫道:”放开道路放开道路放我们进去“

    “为国为民为大我”盾牌闻风不动,阵地后方却传出了号令,那神策师督师耿国珍厉声道:“段部司你是个好将宫,你该比谁都明白,我等绝不能为你们几个冒险你安心捐躯我会替你照顾你老婆的”说着挥舞旗帜,传令道:“其余千人队上来堵住了缺口”

    想起长官好色,专睡属下老婆,段奉节怎么也下愿死,只能没住手的拔刀抵御饿鬼,可眼前景象好可怕,自己的下属奔跑哭嚎,人人一以当百,甚且以一挡千,不管谁倒地下,身上都给压来了几百人,转眼间便不见踪影

    段奉节大惊失色,一时战志全消,只能竭力拍打盾牌,喊道:“耿督师你不能见死下救放开道路放开道路背后众士卒也是哭喊呼救,奈何盾牌后的兵卒吃了秤柁铁了心,却无一人愿意理会同伴的呼救

    呼救声响彻云霄,耿国珍躲在盾阵后,却只眯着眼,冷冷地摇了摇头当前神策师计达数万,若为了保全这一小股人马,盾阵缺口势必大,待得百万饿鬼闯入后方,那可是全军覆没的惨况

    没法子,想要完成大我,总得有几个人来牺牲小我,皮之下存、毛将焉附,在神策师两万将士的性命之前,区区五千六百名前卫,却又算得上什么?

    “来人”耿国珍扬鞭传令:“牢牢守住阵地”

    段奉节武功不弱,只是拼死持刀杀敌,只是饿鬼人数实在太多,连杀了三四十人后,刀口早已卷起,待要召集部属向西逃窜,却惊觉人马死伤大半,早巳组不成阵式段奉节拼命哭喊:“放我们进去放我们进去”

    根本没人理他,盾牌后不知谁出了哈欠声,居然还有人在那儿聊天?

    ***狗杂碎……段奉节无名火起,霎时眼睛红,慢慢的变得和饿鬼一样红,他索性不再抵挡饿鬼,只把肩头撞上背后的盾牌,怒吼道:“大家照我的样子做快”

    残兵败卒扔弃了刀械,自将肩头抵上盾牌,听得段奉节怪吼道:“预……备……出力……一、二、三”所有小兵一起怪吼起来:“推啊推啊推倒操他娘”

    砰众志成城,轰然巨响终于生出,但见十来面盾牌翻倒在地,已然撞开缺口一片操爹干娘的骂声中,残兵败卒滚入阵中,跟着饿鬼几千只脚踩来,也已冲入了神策师后方

    “***猪狗不如的混帐东西恁也不顾大局了”人吃狗咬的惨剧即将生出,耿国珍惊怒交进,慌忙传令道:“大家快动手堵上盾牌堵上盾牌”

    四下满是刀光剑影,逢人便是一阵砍杀,大批将士拔刀出鞘,顾不得眼前是饿鬼还是败卒,逢人便杀眼见友军毫不容情,众败卒自是怒吼还击,只是饿鬼是杀不完的,杀了一个,生出一群,死了一群,冲来整批,一时间砰地大响传过,缺口多了一个,磅然巨响,缺口成了一片,最后暴响传出,长达里许的盾墙翻倒在地,已然烟消云散

    “全完了……”耿国珍呆了,看这潮水般的鬼卒已然淹没阵地,却要怎么抵挡?他自知大势已去,霎时扬刀传令:“神策师听命全军撤退大后方”

    耿督师临危不乱,当下率领了残部,急急朝友军后方撤退,岂料还下及夺路而走,却听“前锋营”传来炮响,“神恩”、“神正”、“神威”三路军马调动,已将退路堵上

    “为国为民为大我”又来了,又有人来这套了,再熟悉不过的呼喊由后方响起,自友军同侪之口耿国珍张口结舌,听得顶头上司喊话道:“耿国珍情势不容本王救你为了天下万民,本王只得牺牲你了你安心捐躯,你的几个大小老婆,本王会替你照顾的”

    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有点像是照本宣科,只是主客易位而已,耿国珍又惊又怒,急急拍打盾牌,喊道:“王爷你不能这般做,咱们保存实力要紧,快放我们进去啊”

    砰砰耿国珍拼命拍打盾牌,哀求道:“放开盾牌,快,放开盾牌,求求你,我给你磕头了”真的跪了,上万名战士跪在盾牌前,哭声震天

    “不许放”庆王爷提气怒喊:“全军预备刀剑有敢闯入盾阵者,一率杀无赦”

    “别杀我们啊别杀我们啊”神策师全军大哭,不住拍打盾牌,可庆王爷却是不为所动,反而暗暗传令,他从后方调来了大批弓箭手,只消盾牌有翻倒迹象,立时万箭齐

    姜是老的辣,这才是保存实力的好法子“庆王爷”朱昕身为前锋营右都督,比谁都明白断臂求生的道理此时要想活命,绝不能心慈手软先前的“神策前卫”,之后的“神策师”,全是犯了同样的毛病,方才全军覆没真要保存实力,便得在耿国珍反抗前杀了他

    “耿督师莫要逼我动手你即刻退开”、“反击耿督师你的活路不在后方,而是在眼前快别弄错方位了冲啊”耿国珍傻住了,他喃喃转头去望,眼前是一千二百万名饿鬼,多到一望无际,多到两万兵马宛如沧海之一粟,却要属下们如何抵挡?

    两万挑战一千二百万,那不是壮烈成仁,而是自杀身亡,死后怕连皮毛也不存耿国珍呆呆张嘴,听着往日的好同侪放声鼓励自己:“耿督师,精忠报国啊快冲啊名留千古啊”、“耿督师咱们向您致敬您才是真英雄真豪杰大家佩服您啊”

    盾牌后的同侪们好生勇敢,看这些人们无愧是好兄弟,人人都在出言鼓舞他,人人也都准备了弓箭,准备和自己来生再见忽然问,耿国珍泪流满面,他转过身去,向属下们轻轻喊话:“神策师,全军整队”

    最后的整队即将开始,耿国珍要做烈士了,霎时间全师将士无分处境,一齐回应:“神策师全军整队越来越多部将朝自己退来,慢慢集结了四五千人,耿国珍一边擦着泪水,一边从地下捡起了盾牌,他深深吸了口气,扬声高喊:”全……军……与某共存亡“

    “共存亡共存亡当此时刻,全体将士俯身向前,学着主帅的模样抄拿盾牌,当当当……当当当……几千面盾牌再次扛起,神策师再次要组成阵式了,背后庆王爷大喜过望,喊道:”好样的耿国珍,整队再上“众督师世纷纷喊叫:”大家看这才是真英雄真好汉抚恤加倍“

    “全军听命”耿国珍将盾牌扛举过肩,仰天传达最后号令:“转向京城方位……”众人屏气凝神,听得主帅如此下达最后号令:“冲锋”

    “冲啊”神策师拿出了最后余勇,霎时一齐抽出了腰刀,口中悲愤呐喊,但见两万兵马同仇敌忾,霎时扛起了盾牌,全数朝本营方位冲撞刷刷刷,咚咚咚,无数弓矢向天射,全数射在铁盾上,姜是老的辣,不只庆王爷辣,耿国珍辣,他自知尚有实力一搏,便在最后关头掉转了阵式,杀向本营盾墙

    轰隆一声,盾牌摇晃了,轰隆第二声再响,铁链断折,轰隆第三声爆,盾阵生箬t数缺口,残兵败卒一股作气,已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神正师后撤”、“神佑师后撤”、“神威师后撤”

    守不住了,前锋营众督师虽在竭力抵挡饿鬼,却阻不下自己人的攻势,转眼问阵式松动,全军乱做一片当此生死关头,“庆王爷”身为前锋营右都督,一切全看他的拿捏判断他咬紧牙关,紧急传令:“前锋营听令后军转前军后撤后撤”

    月色闪耀山河,“前锋营”筑起的血肉长墙已然崩毁舌牌一面面倒塌,神策师、神佑师等“神枢十二师”全为鬼海追扑,所有兵马全数落单,全场将士尽皆奋战,此时此刻,每位战士都在和百来个饿鬼打斗,除非有不世出的勇力,谁也腾不出手救人,庆王爷拔刀自卫,好容易滚到“武兴内营”的盾墙边儿,当下急急拍打铁盾,急急喊道:“放开道路,放开道路我是庆王朱昕,让我进去逃难”

    “为国……”咚咚拍打声中,庆王爷的心冷了,手脚也软了,耳中听到了自己的台词:“为民……”毫无意外,武兴内团营的兵马来回调度,已要组合阵式了

    “为大我”一面又一面盾牌竖立在地,再度封锁了退路那庆王爷不甘就死,只是拼命拍打盾牌:“大哥是我啊,四弟啊,你从小一起玩的老四啊至少得让我一个人进去求求你求求你至少打开一面盾牌啊I临徽德庆,普天同庆,这四位王爷都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堂兄弟,临王爷身为四王之,听得四弟频频悲喊,想起了手足之情,忙喊道:”打开铁盾,放我四弟进来记得只准放他一人“亲兵得了号令,正要去开铁盾,猛然”啊I地一声惨叫,已给一剑诛杀

    “万岁万岁万万岁”全场将士呐喊之中,勤工军总帅“徽王”朱祁已然驾到,听他厉声喊话:“尚方宝剑在此,谁敢徇私妄纵,擅开铁盾,本王定斩不饶”

    徽王爷来了,这位朱祁不是寻常郡王,身为勤工军统帅,他深知自己责任重大,此时情势益危急了,第一线的“前锋营”全数失守,倘使第二线的“武兴内营”一同崩毁,饿鬼顺延道路北上,几日后便能抵达京城,届时皇城给潮水般的饿鬼淹没,谁都活不了

    “全军听命锁死道路不许放任何人进来”徽王爷一声令下,百面战鼓擂动,听他放声喊话:“前锋营弟兄你们壮烈成仁的时刻到了死不可怕,苟且偷生才叮怕去拿出武人风范,杀光那些贼匪我替天下万民谢谢你们”

    “为国为民为大我”武兴营三十三万六千人凛然喊话,正气直冲玉皇天霄

    无数小我放声大哭,其鸣也哀,其哀遍野时于此际,人人都明白自个儿的下场先前的张缘根、后来的段奉节,再来的耿国珍,他们全是小我,甚且连三十三万大军也是小我,毕竟在那天下亿万百姓面前,区区几十万大军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全军惨死的下场已在眼前庆王爷悲限交加,耿国珍悔不当初,段奉节是泪如雨下

    牺牲小你,完成大我,你永远是你,我永远是我

    “前锋营识大体”、“前锋营食君之禄,须得听命”、“前锋营不许再靠近”

    前锋营……前锋营……一片惶惶哭嚷之中,庆王爷拍打盾牌,哭喊道:“二哥,我不要死我不要死看在我娘的份上,你至少放我一个人进去啊我求求你我真的求求你二哥……二哥……”听得堂弟失态求饶,徽王爷自是大怒下已:“老四你这贪生怕死的东西还知道廉耻么?你的下属都在浴血作战,你却在这儿丢人现眼忝不知耻”

    “打不过啊他们人太多了啊”庆王爷哭喊不休,带着下属们哭叫冲撞,轰隆、轰隆,小我撞大我,千来面盾牌向后晃荡,饿鬼们自是欢喜扑跳,管他谁是谁,总之见人就咬

    盾牌外哭嚷不休,厮杀呐喊,盾牌内却是一片死寂不能放,此刻绝下能心软,“武兴内营”已是最后的长城,一旦兵败如山倒,不只百万大军即将覆灭,连天下苍生也要遭殃为了黎民苍生的安危,徽王爷不只要壮七断腕而已,他还要上一层楼

    比“牺牲小我”加悲壮的志业,便是“大义灭亲”,眼看“武兴内营”的盾墙不住晃动,庆王爷兀自哭叫拍打,丢尽了皇家的脸徽王爷猛一咬牙,当即举剑向天,拿出了最后一招,厉声道:“老四立刻转身杀敌否则休怪我返京之后,将你全家格籍为民,凌迟处死I庆王爷吓住了,他摔倒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母亲便是徽王的叔母,徽王爷如要将他全家凌迟,便等于凌迟了自己的外甥、自己的婶婶

    不过那不算什么,为国、为民,为大我,在这七个字之前,什么手足亲情,什么孝悌友爱,全都算小恩小义,徽王爷只在乎真正的大仁大义,为了保住天下万民的幸福,他可是连爹爹也能卖、儿子也能杀,连老婆也能送人淫,他可是本朝最大义凛然的王爷啊

    “来人拖出火炮”当此关头,纵使来得是亲爹亲娘,那也不能心慈手软大义灭亲的时刻到来,徽王爷下达号令:“传骠骑营骑兵预备冲散乱兵”

    轰隆隆、轰隆隆,“骠骑三千营”阵式从左右两翼绕出,“神机皇营”也架起了大炮,神武炮上膛,一便能打死几十人,只消前锋营造反,“徽王爷”便要以武力敉平自家叛乱

    “不要杀我们不要啊”众兵卒齐声大哭,外有饿鬼,内有火炮,他们战意全失,不少人已然抱头痛哭,任凭饿鬼对自己连番踢打,却也不敢稍动

    前有狼、后有虎,庆王爷身处地狱之中,忽然醒悟过来,不只是他,前锋营每位将士也都想通了一件事,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却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老子先操你祖宗十八代,你这狗部不如的死杂碎……”庆王爷眼中光,他爬上了座骑,将腰中宝刀抽出,仰天喊叫:“我前锋营三十三万弟兄听吾一言”

    段奉节爬起来了,张缘根冲过来了,耿圆珍也跨上了战马,人人有志一同,一齐抽出了长刀,只见庆王爷掉转马头,扬刀高呼:“我军将士听令横竖是死,今日不杀徽王朱祁陪葬誓不为人”马头掉过,转向北方,前锋营万军咬牙切齿,听得庆王爷怒吼道:“冲锋”

    “冲啊”神策师、神正师、神威师、神武师,众师团结一致,须臾问三十三万小我凝合一体,化为一个大我,轰隆一声巨响,前锋营十二位督师率众撞向武兴大营,震得友车向后退让一尺

    轰轰轰你是你,我是我,今日谁是小你,谁是大我,大家提刀说个明白

    看怒苍下费一兵一卒,这会儿又增添生力军了不只神策军,连前锋营人马也全数叛乱月银如海,尘烟似浪,三十三万大军掉转矛头,败卒混饿鬼,直朝百里盾阵冲来

    “大胆”徽王爷惊怒交进,大声喊道:“汝等再敢犯禁者,诛杀满门”

    “想杀我全家啊……”庆王爷咬住了牙,举刀乱砍盾牌,怒喝道:“老子先凌迟了你再操烂你亲娘”耿国珍怒道:“杀啊”段奉节呼应道:“杀啊”饿鬼欢呼笑跳,也是雀跃呐喊:“杀啊”

    “杀啊”前锋营狂了,饿鬼愤怒了,万众一心之下,所有人都杀了起来,轰轰重响之中,前锋营加力冲撞,双方阵式相接,如闷雷、如悲鸣、如鬼之哭、如神之号,几万面盾牌随时都要坍塌眼看“武兴内营”节节败退,前锋营刀枪却还不住乱砍,徽王爷震怒不已,喊道:“神武炮、投石机,诸及远兵器听吾号令,全军预备炮”

    “神机皇营”动手了,他们将炮口转向自己人,只消一声令下,前锋营便要死伤大半庆王爷自知火炮厉畜,是加紧冲撞盾牌,喊道:“大家冲回北京保护自家老小”

    没路走了,今夜此时,杀不掉徽王爷,自己一家便要给人灭门,还能心慈手软么?全军杀红了眼,已然疯狂砍向盾牌,叮叮当当的震响中,“武兴内营”随时都会失守,旋即“勤工军”也要一败涂地,那时……整个正统王朝也完蛋了……

    双方豁出了性命,剑对剑、刀对刀,弓箭打火炮,自家人已要决一死战;徽王爷嘿嘿冷笑,正要下令开炮,忽闻后方极远处传来呼喊:“正统军兵纪第一条……”

    正统军来了,在这生死的一刻,朝廷还是遣来了援军百万勤王军愕然回,听那长啸好生神圣,淹没了鬼哭神号,他如此语重心长,悲声道:“战阵之中……”

    “宁死不负落单弟兄”一道紫光飞驰而来,疾逾飞马,本朝第一武将驾到,带来了兵法里最初的根本铁律,也在刹那间点燃了前锋营士气

    “大都督大都督”欢呼声爆炸,爱戴之情四野皆闻,伍定远还是赶到了他赤手空拳而来,整整两百里长途跋涉,一半骑马、一半奔跑,总算赶抵了霸州

    “勤王军……”伍定远闯入后方,长声作啸:“放道路,让弟兄们进来”

    “为国为民为大我帅营里有人怒了,徽王爷身为指挥,听得伍定远喧宾夺主,要他如何不怒?霎时咆哮大吼:”不许听他的这是勤王军不是正统军勤王军紧守道路,决计不准放他们进来“军令如山,军法无情,徽王爷丰持却赐金牌,如同正统天子在前,谁能违背圣旨?众将十只得抓紧了盾牌,便又将同伴隔在墙外

    伍定远满心焦急,此时战场兵卒分为三拨,最内侧是徽王爷统帅的“神机皇营”,其次则是“骠骑三千营”,那“武兴内团营”则是列盾防守,以长墙之势缓缓后撤,却将“前锋营”隔于鬼海之中,可怜他们阵形早崩,前有钢城挡路,后有鬼海扑打,只消半个时辰下到,便要死伤殆尽

    伍定远提声喊话:“朱祁我奉正统兵纪,命你放道路否则休怪军法究办

    伍定远是本朝第一武将,威名显赫,徽王爷深怕军心动摇,急忙亮出了御赐金牌,厉声道:“威武侯听命我勤王军寸土不让,你敢违抗圣旨,休怪军法究办”I两位大都督正面干上,这个金牌亮出,已如圣驾亲临,那个武功盖世,宛如天神降临,可怜外头前锋营哀号不断,不少人已给鬼魔按倒在地,咬得逼体鳞伤,听得亲兵急急来报:“王爷武兴大营快守不住了”徽王爷震怒欲狂,霎时提起军旗,厉声道:“全军预备开……”

    当此时刻,军旗举起,只消将手一落,“炮”字一出,前锋营即将死伤惨重,“炮”字含在嘴里,令旗未及放落,匆见一道紫电窜入本阵,钦差大人身子莫名其妙地飘了起来,好似断线风筝般,直向天边飞去

    徽王爷飞走了,百来名亲兵则是惊骇无地钦差人在半空,却也晓得是伍定远暗算自己,听他破口大骂:“大胆伍定远居然造反犯上来人将他……”

    砰,嘴里含着话,臀下却一痛,徽王爷摔在泥地之上,还不及叫疼,忽见四周没了己方兵卒,却多了千来只大肚饿鬼,人人不怀好意,只在瞄望自己的臀肉

    徽王爷想起了生平志向,当下低头喘息:“为国、为民、为大我……”猛然数十只饿鬼扑将过来,咬得他仰头大哭:“来人救救我”

    “救命啊救命啊”背后饿鬼追扑,徽王爷不顾疼痛,急忙夺路而逃,眼见盾牌便在眼前,赶忙冲将过去,拼死拍打,惊惶道:“快开栅快啊”听得王爷的喊叫声,伍定远扬起铁手,将金牌高举在手,沉声道:“弟兄们,徽王爷有旨……开栅”

    那“开栅”一字宛如龙吟虎啸,声闻百里,都督亲下号令,徽王爷第一个冲将进来,口中又哭又喊,但见背后残兵败卒随势涌进,千万饿鬼登也如影随形,见缝插针,撞得武兴内营阵式大乱一时间无数盾牌弃守在地,可灾民多如大海,怎么也杀之下尽

    完了,伍定远的策略失败了,此时非只“前锋营”沦陷,连余下诸营也已深陷鬼海众督师惊道:“大都督,怎么办?怎么办?”伍定远第一个奔到盾牌之旁,大吼道:“全军抛弃刀械,大家随我上前,打不还手,骂下还口一齐堵上盾牌缺口”

    “不能听他的不能听他的”徽王爷逃过死劫,登又暴吼起来:“大家快拼死杀敌和饿鬼们决一死战快啊再迟就没救了”眼看朝廷兵马已有屠杀灾民之势,反而逼得饿鬼加凶狂,伍定远倩急之下,只得四处阻止凶杀,不住喊道:“勤王军,大家同心协力,快来堵上盾墙

    数十名亲兵仓皇奔走,已在众督师问来回传令,可两大权臣意见相左,众将士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全都失了分寸,有的提刀乱杀,有的转身奔逃,全军成砹一盘散沙阵中有精明的,便驾马直奔本营,急急去找监军太监,喊道:“乔公公,咱们该听谁的?”那姓乔的太监哪里知道什么军务?见得饿鬼如海潮袭来,早已吓得哭了,只是悲泣掩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百万将士阵式溃散,饿鬼冲破了防线,下一站便要越过保定城,直接开往北京说来一切全是为伍定远所害,徽王爷急火攻心,厉声便道:“来人伍定远惑乱军心,先将他拿下了快”

    大批亲兵一声喊,全数朝伍定远奔去,一时间东拉西扯,盼能将他拖走伍定远益焦急了,他权势再大,也只在正统军里管用,无力指挥勤王军,眼见军纪散乱,只得身先七卒,抢到了盾阵前,打算靠一己之力托起盾墙

    “把伍定远带走快啊徽王爷益愤怒了,众亲兵死命出力,一个个跳到伍定远背上,盼能压倒他,伍定远不为所动,当下双膝微沉,弯身低腰,左右两手各托起一面盾牌,奋力使劲,喝道:”起“

    眼前的场面很是慑人,这不是一面盾牌、两面盾牌,而是整整一百四十里的三十三万面盾墙,伍定远居然要凭一己肉身将之托起?

    紫电闪耀,顺延盾链而去,盾上有兵卒饿鬼趴附的,莫下给内劲坠落下去伍定远口中暍暍喘气,头顶冒出袅袅白烟,厉声再吼:“起”

    雷霆大吼之下,神力到处,离他较近的百来面盾牌缓缓离地,带得远处的盾牌微微晃荡,也好似有竖起之象,眼见伍定远又要封锁道路,众鬼恼怒交迸,齐声喊道:“坏人”便一个个个跃上盾牌,竟不让“一代真龙”架起盾阵,“起……”伍定远两手筋肉暴涨,国字脸涨得青紫,一时脖子鼓起、喉结滚动,倏地绷破了袍甲,凄厉悲喊:“起”

    大都督扎紧马步,出了万千神力,喀喀两声,脚下泥土地竞给他踩裂了,转眼间数千面盾陴离地而起,远处的盾牌也在摇晃,伍定远从口中出龙吟虎啸,正要一鼓作气,手上却越来越沉,两旁饿鬼源源不绝攀上,就盼压得他气力坍垮众亲兵奉着徽王爷的号令,是毫不放松,只不住拖拉伍定远的双腿,盼能将他弄倒

    “抓住伍定远抓住他”、“坏人大家杀死他”、“救命啊快逃啊”天崩地裂的时刻到来,朝廷将士惶惶不知所以,有的逃、有的战,甚且还有还奉着徽王号令,忙着逮捕伍定远的,饿鬼们也是乱成一片,有的坐地大哭,有的死命去咬勤王军兵卒

    眼前的场面很是悲凉,全场乱成一片,却只剩伍定远一人还在支撑盾墙可惜他四面楚歌,身周非但无一人愿意援手,反是敌我双方同来制肘在几十万人的旁观下,伍定远翻起了白眼,身上的紫光益耀眼,可身上背负的饿鬼却越来越多,压得他的膝盖益弯屈,随时都会跪下

    伍定远快垮了,饶他身负不世勇力,当此孤身奋战之刻,却也不禁力竭等他跪倒的那一刻,他身上的“披罗紫气”便会反向噬主,从那右臂经脉窜入心肺之间,从而夺走他的性命届时真龙身死,“正统王朝”的铜墙铁壁也将随之崩毁……

    紫光益闪耀,大都督内力运行已至顶点,可惜他的“披罗紫气”纵能力拔山兮,却也扛不起九州岛天下这只巨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紫气开始逆行转向,伍定远的膝盖也越来越弯,随时都会力尽倒地,呕血身亡

    堪堪要跪到地上的一刻,忽然身上一轻,一名饿鬼跳下地来,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数百名饿鬼从盾牌上跳落,卸下了“一代真龙”双肩承担的份量

    没人知道何以如此,只晓得越来越多的饿鬼跳下地来,他们一群接一群、一拨接一拨,急急远离盾墙,望之如同大海退潮伍定远大口喘息,已然单膝跪地,正设法凝聚功力问,却听身边不远处传来了沉沉马蹄,拖曳缓慢,由远而近,好似有马匹拖着重物,渐渐行来

    在伍定远身边十丈外,来了一匹青聪马,它太过巨大了,以致于看来不像一匹马,反而像是一头象它背后拖了只大圆桶,载于大车之上,只见桶子里淅沥沥的流下红漆,洒落在地,望来好似一道界线,只想将敌我双方再次隔开

    “绿爪玉骥泰了,这匹马拖得动千斤火炮,当然也能拖大漆桶伍定远看着地下的红漆线,剧烈喘息中,慢慢仰起头来,也已看到了巨马的主人

    一轮明天在天,但是一员大将骑于青马之上,他魁悟已极,身长几达十尺,可容貌却是瑞雅清正、一派儒文月光将他的影子晒下,映到那喘息不已的国字脸上,伍定远也瞧见了那面迎风高展的锦旗,绿底白字,上:“江东帆影”

    陆孤瞻来了,他寡言沉默,对战场情景视若无睹,只在低头凝视伍定远看他容貌极见悲悯,似在垂怜“一代真龙”身受之苦

    怒苍老将现身,背后慢慢涌上了几千军马,看那旗帜幡号,全是江东子弟兵原来他们才是千万饿鬼的前导当此决战一刻,伍定远奋起生平余勇,霎时紫电披覆全身,咬牙站起,怒喝道:“来人拿下陆孤瞻”

    “来人拿下陆孤瞻”、“来人拿下陆孤瞻”叫声远远传了出去,背后却没有分毫动静,眼见陆孤瞻轻轻摇头,伍定远满心愕然,急忙回去看,只见背后风声潇潇,勤王军早巳逃得一个不剩了

    勤王军撤离,饿鬼也已迈向了京城,陆孤瞻默默瞧了伍定远一眼,随即提起马鞭,遥指京城,霎时数千兵马一齐掉转马头,旋朝京城进

    江东兵马启程离开,偌大的天地里,只余下“一代真龙”孤身一人,他呆呆看着天边明月,砰地一声,沙尘飞扬,伍定远已然跪倒在地,好似再也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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